乌青是怎样拍“找钱”的?

乌青是怎样拍“找钱”的?

作者:翟永明

这个题目,最初是想用于一部纪录片。那时,我刚在买了索尼2000。2000年,我还记得在东柏林的一家摄像店,顾彬教授帮我询问了这台机器的价钱。当听到具体数目时,他回过头来,眼睛瞪得比铃铛还大,那不可思议的表情是一种责备,尽管他出于礼貌没有说出来:你疯了吗?那意思就是这个。

2000年,索尼2000,这两个数字奇怪地组合到了一起。2000年是我生命中最低潮的一年,我的确浪费了柏林DAAD中德文化交流中心那良好的写作环境。我不是一个在逆境中写作的人,最重要的是,我已经不愿意将写作当成一个垃圾桶,将生活中的痛苦、伤害、绝望、恐惧倾倒在诗歌中。潜意识中,我也害怕写作中的谶语和生活中的不顺,连接成一个循环机。我隐隐觉得,那样既伤害了诗歌,也伤害了生活。

2000年,我处于低潮,我需要一个垃圾桶,我需要向里面倾倒眼泪、诉说衷怀、寻求安慰;而不是向具体的某个人。大部份女人在这种时候都爱疯狂购物,我就亲眼看见一位女人用索尼2000买了两件薄衫。而我却是一个在购物,尤其是衣物方面极其理性的人。我不会在一个所谓品牌的吊牌勾引下,重金购买一件薄衫。我在低潮中,仍然知道它不值。我想要的是一个能够将我的写作愿望放进去,又能转移我生活中,此时此刻难以排解的负面情绪的东西。于是,我选择了索尼2000。

大约在99年,我开始想拍纪录片,最初只是想买个摄像机,纪录白夜的重要事情。一次与朋友汪建伟聊起此事,他劝我买一个“半专业”的机器。意思是偶尔也可以拍一点“半专业”的作品。他推荐了索尼2000,那是在99年,他接着说:我现在还买不起。

大约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,我突然动心想拍一部关于欧师按摩康的纪录片,我甚至想好了纪录片的结构、形式。于是,才有了本文开始东柏林的那一幕。

话说当时在顾彬教授有争议的目光下,我终于没有下手买。而是托我的朋友余加,从香港给我买了索尼2000,带到柏林来。当余加将摄像包递到我手上时,她顺便说:“太重了,我劝你把它卖给汪建伟。”

索尼2000,不是太重,而是太大了。太像专业机了。每当我把它从包里拿出来,举起来时,我都无法克服被旁人注视的紧张心情。我曾经想要拍摄的几个题材,后来都变成了笔下的散文,如《林徽因在李庄》。我在李庄拍摄的90分钟的素材带至今还放在抽屉里,而关于白夜的素材,有些仍在抽屉里,有些却已作成了别人的题材。

从2000年买了索尼2000,真正排上用场的事,则是诗人乌青拍《找钱》时,找我借摄像机一用。我答应了,出于好奇,也出于想借此进入一下纪录片状态。我想了一个方案,另借了一台摄像机,准备跟踪拍摄乌青拍片的过程。(类似一个叫甘露还是什么的女孩,一直跟在张艺谋屁股后面拍他的纪录片)我也想好了片名:就叫《乌青是怎样拍找钱的》。

由于没找到什么钱,乌青根本就没打算剪辑,将就我给他的两盒磁带,一顺溜地就拍了下来。这一方面让我非常欣赏,一方面让我大失所望:欣赏是因为他的机灵和敢为,“一刀不剪”这样一个观念,本身就非常有意思了。大失所望的原因是:我相当重视拍片(不管是剧情片和纪录片)的技术层面,我原以为可以学到几招,这也是我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。

《找钱》从白夜外面开机,不知乌青是为了提高收视率(在朋友圈中,嘿嘿),还是为了答谢我,非得让我开始第一镜头。其实也就是穿过旁边的酒吧一条街,走向镜头。这可是我第一次在“剧情片”中出演呵。但是,这也令一向“晕机”的我,拿出一幅墨镜戴在脸上,走过这第一分钟。

从白夜开始,乌青的镜头就对准了六回,我的镜头就对准了乌青。六回是乌青的表弟,也是男主角。他可是个天才演员呵,我一直遗憾他没有象贾樟柯的表弟那样,一举成名。六回此番扮演一个到处找钱,想回家过年的小人物,最后跑进一户人家,抢了别人的钱。那个被抢的倒霉蛋,由何小竹扮演。我的镜头跟着乌青,又跟进了何小竹的家。何小竹声称自己“不晕机”,但我认为他内心还是有些“晕”。因此,他在表演与抢钱的人周旋时,过分镇静。岂止是镇静,完全是“胜似闲庭信步”。因为,他居然从书桌边,拿起矿泉水来,从容地喝了一口。我一直认为这一条应该重拍。可是,乌青犹豫了一下,就“过了”。 就这样,乌青一气呵成拍完《找钱》,我也一气呵成拍完《乌青是怎样拍找钱的》。

当天下午,拍片结束,我们在何小竹家楼下,吃了一顿关机饭。我掏了五十元钱请客,由此我变成了《找钱》的制片人。后来我称《找钱》为“全世界最低投资(50元人民币的前期,20元人民币的后期)的短片”。

几天后,《找钱》在白夜放映,来看的人还很多。照理,我应该也顺便把自己拍的纪录片拿来放映。可是,我还想要“剪辑“一下。这一下,就拖了下来。因为我还想要自己亲自剪辑,但事实上,我又忙其他的去了。这部片子就成了我的“抽屉作品”,哪天乌青成了著名导演,这部片子定会排上用场。

想起来,那真是一个快乐时光呵,“白夜影会”成立后,我们搞了多少活动呵,每周都有一次放映,许多年轻学生和“艺青”(艺术青年)都把这儿当成作影像活动的大本营。而我与何小竹、乌青一起策划了“白夜·橡皮电影周”,当时乌青写策划书时叫“影音周”,因为他还想作一部份音乐的展映。为此,我还同意了参加北京电影学院筹办的“中国首届独立电影节”的评委,以期在那儿找到新的片源。2003年,那也是中国地下电影、DV作品的盛况之年呵。

一两年之后,DV电影的热潮慢慢下来了,究其原因,盗版的介入多少改变了这种格局。“白夜影会”最终也在一年后停止。因为新的片源成了问题。DV电影的版权影响了它们在酒吧、沙龙这样的场合传播。这是让人遗憾的。

乌青后来很长时间没消息了,一会儿听说他去上班了,一会儿又听说他辞职了。一会儿听说他去三峡邦某个艺术家拍片去了,一会儿又听说那个艺术家找公安局的人把他抓进去,打了一顿。最后可靠的消息是:那个艺术家凭乌青拍的片子,在国际上得了大奖。而乌青返回成都,绝口不提三峡二字。想到文质彬彬、腼腆差涩的乌青竟遭遇这等事情,让人气愤。我不禁想:这可真是一个诗人的故事,与艺术家的故事迥然不同。

2007年某个晚上,何小竹、乌青、杨建、华秋我们几人在白夜,乌青突然谈到他已29岁了,来成都已六年了。说这话时,乌青脸上已少了那种害差的表情。我想起六年前,乌青刚开始写诗和小说,韩东和小竹就开始经常捧乌青为“天才”。一次,我们提到另一位被二人捧杀的“天才”时,我忍不住说:“乌青还那么年轻,你们千万不要再用‘天才’的大棒捧杀他”。乌青在旁边坚决地说:“绝对不会“。我当时想:可能也不会,一切都是性格使然。

乌青又谈到他对电影的向往,看得出来,他这几年,在为导演作准备。从当初初生牛犊不怕虎的“一刀不剪“,到现在去面对整个电影工业的全部流程和技术,乌青的电影梦少的只是一个投资人。我再一次想到成都的局限性,如果乌青在北京,这种可能性(机会)会大得多。

临走时,乌青提出再一次把“白夜影会”办起来,他来作主持人,我说好呵。何小竹说:我们可以象写诗一样地拍电影,也就是说,我们在没有资金帮助的情况下,自己用DV拍,拍完了自己交流,我说好呵,我们可以象交课堂作业一样,把作品拿到白夜来,给老师看。老师嘛,就是来白夜看影片的每一个人。

《乌青是怎样拍“找钱”的?》有3个想法

  1. @张墩墩,等我有空会写一篇相关的文章,主要是很多事情现在不想提起。
    @baiye,不是贾。谢谢你,我会继续努力的

  2. 奇怪,拍三峡那个艺术家是谁。不是贾张棵吧。
    乌青的小说我看过不少(在青韵网刊上),才气是有的,但还要继续努力啊。

  3. 看完后有些感慨,觉得乌青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人。如果乌青本人来写一篇关于拍片事件的文字,作为对照,就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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