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连载】《逃跑记》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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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此我的家庭充满冷漠,我可以理解父母的生气,但我必须得想出一个解脱的办法。我度日如年的躲在房间里分析总结之前的逃跑问题。我一心想逃跑,却不具备最基本的生存能力。如果再次逃跑,结果还是一样。但是我必须逃跑,必须。
后来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,那就是去高考,然后以上大学的名义逃跑。我对父母说,我要去上学,父亲一开始不同意,他说,该上学的时候你不好好学,现在又要上学,你搞什么?但过了几天他还是同意了,他的朋友劝他,你儿子想上学是好事儿啊,怎么不让他去呢。父亲对我说,好吧,你去考吧,考上就去吧,考不上就别想了。
现在我面对的情况就是,必须得考上一个学校,甭管什么学校。可是我的学习成绩简直可以说烂到了底,整个高中我基本上没认真听过一节课,考试从来没有及格过,现在又一年多没碰课本了,怎么考?
首先我得找一个最容易考的学校,那就是艺术类,我选了一个在杭州的烂学校的编播专业。可以不用考数学和外语。我不知道编播专业是干嘛的,管它呢,反正这个学校看起来似乎是唯一有可能考上的。
然后我报了一个高复班,开始去上课。那段日子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认真学习的一段日子——确实被逼到了极点。最后我终于考上了——成绩还相当不错,谢天谢地。然后我接到面试的通知,我不明白要面试什么,去了之后,他们让我读一段东西,原来是考普通话。原来编播专业是要学播音的,我又傻了。要知道那年头南方小地方的人的普通话那是非常糟糕的,我算是稍微好点的了——但离播音的要求那简直差十万八千里。我确实不知道编播主要是学播音,我以为是编辑什么的,早知道我肯定选别的了。
但我的普通话竟然还是通过了——倒数第二名的成绩。

1998年夏天,我再次来到杭州,开始了大学生活。至此终于逃离了家乡。上学的第一天,我就在考虑退学了——因为我根本不想上学。我的普通话专业成绩本来是倒数第二,我见到了那个倒数的第一的家伙,果然比我还烂,而其他人都比我们好了至少一个级别。倒数第一来找我,说我们去申请转专业吧。我说行啊。于是我们去找学校谈,这事儿的结果很荒诞,他转到了摄像系,而学校研究后说我的普通话只要刻苦努力还是有希望的——我操,我成了倒数第一了。从此我更是一刻都不想呆在学校里了。
我完全把学校当成了旅馆,白天基本上都是一个人在外面晃悠,晚上回去睡觉。我每天在街上晃啊晃啊,又孤独又苦闷。晚上回去写点诗,然后听听音乐睡觉。有时候甚至通宵达旦在外面晃。
我经常去一家酒吧,这家酒吧生意一般,下午基本上没人,经常是我一个人坐那儿喝酒看一天电视,后来跟服务员熟了便自己带几张影碟去放(那时候还是VCD时代)。每周六的晚上这里会有一个很好看的拉小提琴的女孩,这是我固定要去的。有一天,酒吧服务员问我有没有某部电影的碟,我说有啊,他说他很想看那个片子能不能借给他。我说,行啊。然后我说,你能不能把那个小提琴女孩的电话给我?
我几乎考察了半个城市的IC卡电话亭,选出一个我认为最完美的电话亭,犹豫很久之后,第一次拨打了小提琴女孩家的电话。我跟她说了很多话,说了足有一个小时,但她不知道我是谁。接着我几乎每天都跑到那个电话亭给她打电话,而且越聊时间越长。都说了些什么,我现在完全不记得,我只是觉得我有说不完的话想跟她说。她始终不知道我是谁,问我我也不说,当然我也没法说我是谁。我还给送了她几次CD和书,但不是当面送的,我打听到她家的位置,把东西放在她家附近的超市的自动储物柜里,然后打电话把储物柜的密码告诉她。这样持续了好几个月,有一天,她的好奇心终于爆发了,竟然主动约我见面。这可把我激动坏了。但奇怪的是我没有去。再次通电话的时候她非常生气,她说,你连见都不敢见我,怎么追我啊?这句话让我很伤心。再也没有打电话给她。似乎她也没有去那家酒吧拉琴了。

有一天深夜,我从酒吧里出来,在西湖边游荡,我想我可能回不去学校了,因为没有车了(学校很远打车是不现实的),也就是说我又要在街上游荡整个通宵,像他妈孤魂野鬼一样。那时候也还没有24小时麦当劳之类的地方可以进去坐坐。只能在街上游荡。我沿着西湖走到六公园的位置,看见前面有一个人觉得有点眼熟,再走近一看果然是个同学,是我隔壁宿舍的,外号大鸟,长得有点像安东尼奥班德拉斯,他也一个人大半夜在街上晃悠,让我有点惊喜。上去打招呼,他看到我也很惊喜,问我你怎么在这儿,我说喝酒出来我回不去了,你呢?他说他是玩游戏出来。于是两人边走边聊,没想到我们都对摇滚乐很有兴趣,我主要听国内的,他听国外的,就这样我们边走边聊了一个通宵,第二天天亮坐公车回学校睡觉。
我还没起床大鸟就跑到我的宿舍来找我,说快起床走吧。我说去哪儿?买琴啊,他说,昨晚不是说好了组乐队吗?
啊?真搞啊?
废话,难道你说着玩的?
不是,我是说,也不用这么急吧?
练琴要花时间的,都快放假了再不练,我们要抓紧时间。
可可可我现在没钱啊。
我先借你。
那天我们真的去买了两把木吉他,回来就开始乱练。后来我们拉了一个音乐专业的同学入伙,由他来教我们,此后的一段时间,我确实练琴还练得挺勤,在外面游荡的时间也少了,更多时间是躲在宿舍里练琴。不久之后,我们的第一首原创歌曲捣鼓出来了,叫《疯子》,我写的词,学音乐的同学作曲,我现在还记得两句:疯子,你离家出走,是为了什么?疯子,你长长头发,为何不剪……什么什么的。还有一首《夏日黄昏》:又是夏日黄昏,吃完饭我走出家门,街上亮起了路灯,有许多男人和女人,还有各种声音各种气味等等等等……,还有一首《后悔》:除了后悔,我还成了酒鬼……,另外还把一些我喜欢的诗编了曲子。我们每天玩得不亦乐乎。
不过很快我就发现了一个真相,那就是我他妈天生不是玩音乐的料,这太明显了,我不得不气馁。你明白吗?这种感觉就像你暗恋的女孩对你说,如果你站着跟她做爱,她就跟你做爱,而你却是个天生坐轮椅的人。——最后我把琴给砸得稀巴烂。

【连载】《逃跑记》3

3

这算是一次精心准备的逃跑,我留了大约一个月时间来筹备,包括攒钱,准备物品,逃跑线路等等,还给这次逃跑起了名字叫什么“黑征计划”。事后证明这些准备是多么无知和愚蠢。
那是1997年的12月18日,我又给家里留了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:爸妈,我又逃跑了。
我坐上了一辆长途大巴,先去杭州,那时候交通不方便,到杭州要8个小时,晚上出发第二天早上到,我从来没有出过这么远的远门,也从来没有真正到过城市,从车站出来后,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,应该去哪里。于是跳上了开过来的第一辆公交车,我是从后门跳上去的,因为我不知道公车前面投币后门下车的规矩,结果车上的人都看着我,司机也不开车,我就从车上下来,然后跳上了另一辆公车。长途汽车站本来就在停偏的地方,结果这公车把我带到了更偏远的地方,鬼知道是哪儿,于是我又转了另外一辆车,折腾的够狼狈。最后在岳庙下了车,总算是一个景区,而且能看到西湖,然后我再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儿了。
我已经疲惫不堪,就在岳庙门口的台阶上坐着,那天阳光不错,我晒着太阳,极度茫然。这时候我看见旁边有一个看起来像流浪者的人也坐着晒太阳,光头,身上脏兮兮的,我甚至无法分辨他是男是女,我看了看他,他也看了看我。然后我走过去跟他聊了起来,我发现她是一个女人。过了一会儿她走了,我到旁边小卖部买水,老板问我,你刚擦跟那个女人聊什么呢?她是一个疯子。
后来我联系上了在浙江工业大学上学的周勇,周勇是我的初中同学,也是最要好的朋友。他来接我,把我带到他们学校,在他们学校食堂里吃饭,然后又在他们学校招待所住下,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——我的父母就在眼前。我万万没想到他们会追那么老远追来。我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,父亲说,走,回家。于是我就乖乖地跟他们去了汽车站,然后坐汽车又回到了家,然后又回酒店去上班了。
如此精心策划的逃跑竟是这样一个结局,实在是令我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大约一周以后,我再次逃跑,这次我连纸条也没有留,我没有做长途大巴,而是通过不断地转车到达杭州,也没有再去找周勇,而是直接去了火车站。那天下着雨,我非常厌恶下雨天在外的感觉,火车站人山人海又乱又脏,我拥挤在一个临时搭的大棚售票处,队伍很长。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,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,我想等排队排到我的时候我应该想出来了。结果售票员问我,去哪儿?我说,我我我……,售票员说,到底去哪儿?快点啊。
急中生智我脑子闪现一个地名,成都,我说,买一张去成都的。
没有去成都的。售票员说。
什么?我不明白。
杭州没有到成都的火车。你要去的话到上海转。(那是1997年,几年后就有了)
我大脑马上又空白了,傻傻地站在那里,后面的人开始推我,把我挤出了队伍。我觉得糟透了,不知道怎么办好,但有一点是明确的,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。此时有个票贩子走我身边问:西安,西安的票要不要?今天的。
西安,听起来这地方不错,好吧,我说,多少钱?
很快我坐上去西安的火车,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,我根本不知道去西安要多长时间,我以为几个小时,没想到这一坐坐了三十多个小时。我也没考虑到气温的问题,当火车开到安徽时,我一看窗外,居然下着雪,也没带什么衣服,立刻就感冒了。当我从西安火车站出来时,疲惫和感冒令我感觉自己马上要死了。
我在火车站附近随便找了一个招待所,一进房间就躲到被窝里睡觉。睡到第二天,还是难受的要命,本来想既然到了西安嘛应该尝尝羊肉泡馍之类的东西,可病怏怏的我一见到大碗的油腻的东西就想吐,而西安似乎全是这类东西,最后我只能靠吃水果度日。
我去了一趟大雁塔,去的时候景区马上要关门了,我匆匆爬上大雁塔,在上面背了一遍韩东的《有关大雁塔》

有关大雁塔
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
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
为了爬上去
做一次英雄
也有的还来做第二次
或者更多
那些不得意的人们
那些发福的人们
统统爬上去
做一做英雄
然后下来
走进这条大街
转眼不见了
也有有种的往下跳
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
那就真的成了英雄
当代英雄
有关大雁塔
我们又能知道什么
我们爬上去
看看四周的风景
然后再下来

正如这首诗,我爬上大雁塔背了一遍《有关大雁塔》,然后下来。除此之外,我哪儿也没去,我不认识任何人,天又那么冷,又患着感冒,流着鼻涕,我只能可怜兮兮地呆在招待所里自怨自艾。然后我发现钱已经花的差不多了。怎么办呢?没有任何办法。
我又去火车站买了一张回杭州的火车票,再次坐着度过令人崩溃的三十多个小时,我真是绝望极了。在火车上我几乎什么也没吃。对面坐着一个老头,带着几个苹果,他没有水果刀,就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抠着苹果皮,我拿出我的小刀递给他,他用完以后,拿出一个苹果给我,我不要,他说,拿着吧小伙子看你一天没吃东西,我还是不要,在推让的过程中苹果掉到了地上,滚出老远,我马上跑过去捡起来吃掉了。
回到杭州,已经身无分文,于是又去找周勇。周勇问我,你打算怎么办呢?我说,我不知道,但我不想回家,回去我爸肯定会杀了我。周勇说,我借点钱,我们先去绍兴玩一玩吧。我说,好。
我们就去了绍兴,去参观了鲁迅纪念馆,到咸亨酒店喝酒,觉得太贵,就在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喝黄酒。喝得烂醉。然后我们决定去看场电影,打听附近有什么电影院,路人说,有家鲁迅电影院。我们开始找鲁迅电影院,根据路人指示,我们拐进一条小巷,前方一片黑暗,怎么也不像有电影院的样子,我们一边走一边怀疑。我说,我觉得不对,周勇说,我也觉得不对。那怎么办?要不要返回?周勇说,我们还是把这条道走到底吧。我说,好吧,一条道走到黑。然后我们惊喜地发现在快到底的地方真的有家鲁迅电影院。
毫无疑问,我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,最后还是坐车回家了。我记得回到家是傍晚,我走进家门,看见母亲在做饭,我叫了一声妈,母亲的表情有些冷漠,说你回来了。然后饭做好了,父亲也回来了,我叫了一声爸,父亲说,谁你是爸?